雖說歲歲有今朝,今年農曆年,卻是我特別重要的一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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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除夕,我在澳洲的長途列車上,望著遠方炊煙嫋嫋而淚流不止,母親一通要斷絕母女關係的電話,殘酷的釘進心底長年血肉模糊的地帶,我咬破了嘴唇,擠出一句剛硬冰冷的應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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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好。」反正我本來就不該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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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車駛進山洞斷了線,至今也已兩年不曾企足家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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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一生總在逃離的相位,逃離毫無歸屬的氣息,夢想找到世界的盡頭,就在那可以理直氣壯的獨歌,可以冷眼傲視世間種種嘈雜淤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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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以為我可以就這樣狠心斬斷所有羈絆,卻不敵兩年來多少個夜深讓淚水浸濕了鄉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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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便恨過,也帶著理解,原來時光洪流會沖淡疼痛,淘洗出最初而純粹的傾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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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我明白,人從呱呱墜地的一刻,洪亮哭聲劃破長空,就註定是終老孤身,誰也無法替誰負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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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上天卻讓人類生成了群居動物,因此我們窮盡一生在渴望與疏離中擺盪、在引頸企望卻又猶豫不決、在明明愛著卻不敢承認,於是最終錯過了還能擁抱的時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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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回來了。」
「好久不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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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主動給了母親長達五分鐘的擁抱,更正確來說,是她終於再度接納了我,沒有將我推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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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不起,已經不知為何道歉了。
但我會用我一生去證明,即便我不是在祝福下來到這世界,即便在前六年讓妳認為我毀了妳人生,也會讓妳當時將我留下的選擇重新富有意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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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我卑微卻巨大的反抗。
但我知道,重重的拿起了,也將會輕輕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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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是《陽光普照》那句雲淡風輕:
「沒事,就是想來看看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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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小時候愛照的那面鏡子前,想起二十年前那個迫不及待長大的娃兒,以各種滑稽的方式模仿大人,學著把眼鏡摘掉、疲憊的靠在牆上嘆息、學著叼一根菸彈落菸蒂再舉起另一支手握住酒杯的動作,迫不及待的想趕快長到能離家出走的能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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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不覺,這些習性已經成了日常;終於到了可以離家出走的年紀,才猛然驚覺其實從未真正有過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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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,這幾年世故的特別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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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大學跑社運是個開端,到真正出了社會打滾,所有煩惱的事、往來的族群、重傷的明槍暗箭、吞忍的悲憤恥辱,在一次次必須快速解讀、眼神犀利、剛柔並濟的始之圓滿,我演化出一套能在台北這都市叢林和臉孔百譜中倖存的機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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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隱性而精密的機制,大概是我對未來面前可能的槍林彈雨不感到懼怕的原因,為此我感到慶幸,但也意識到已然流失的天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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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真的非常竭盡生命在投入一件事,且為它睹上一切,卻發現是如此容易被輕易玩弄股掌間的廉價的那種黯然神傷,逐漸成為生命中的基調,我明白人們為何會越活越保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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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我之前所說,年紀越大,機會成本越高,開始忐忑的練習不要隨意棄置籌碼,至於如何練習,都還是亦步亦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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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都已經足夠頭疼了,回想起母親,她究竟怎麼能在我這個年紀,勇敢的將我生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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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24歲背債離婚在養一個兩歲小孩,我在養兩隻貓。
她28歲生下弟弟後,以全校第一名完成大學學業,我的28歲又會在哪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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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五分鐘的擁抱內,我腦中閃逝了這些我的與她的命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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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向自己承諾,往後無論再怎麼天崩地裂,過年我一定會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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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往的叛逆或被激碎的焰氣,或逃離、或反抗,包裹起滿地零落雪花,用愛融成溫潤澄澈的一池湖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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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家庭的冬天會過去,即便沒有春暖花開,也能點滴灌溉出一小座綠洲。
如果說愛太困難,那麼這對一個真正在乎妳的人而已,或許已經足夠。